第378章 破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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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

冷清的院落後窸窸窣窣一陣響,伴隨著冷冽的風和血腥的氣味讓人不由得寒顫。溫雲中聲音故作堅定狠厲,似乎這樣能讓不速之客知曉這裡的主不好惹,可來者並未知難而退,而是愈發向屋內逼近。

“非禮勿視,你這人怎這般無禮,若你再敢上前一步,我便要喊我兄長將你綁了見官”聽上去言之鑿鑿,任誰意欲冒犯時都需衡量三番,可仔細聽便知聲音中帶著微微顫抖與哭腔。

“小姐,夜深叨擾,小生實在慚愧。怎奈官兵四下追捕吾村中壯年前往虎嶺塚服勞役,家中人皆因勞役相繼離世,小生業已家破人亡,故吾無可奈何奔走至此,見此處空曠為此一戶,還望小姐能收留幾日,若小姐實有不便小生這便離去。”

眼前人止步於屏風前,雙手握拳朝自己行禮致歉,溫雲中隻聽其言語懇切,聞其身世悲切,溫雲中知他並未逼近意圖不軌,難免為眼前少年惻隱。這裡是溫家置辦於鄉野的田地,被視為不詳者的她自及笄前一年便被遣送至此。在這裡住了四年,除了身邊的一個小丫鬟和偶爾來這裡清掃的凶神惡煞的嬤嬤,她已許久未見生人。

“墨晴,墨晴”溫雲中左右喚婢無人應答。

“那你先在門口,我速速出來迎你。”不一會兒溫雲中帶好幕離和幃帽遮住自己的容貌,又藏了一把細軟的刀於袖口,疾走而出。

“寒舍簡陋,承蒙不棄。公子且隨我來東廂,此地冷清常年無客故家中嬤嬤鮮少清掃南房,您這幾日可暫住東廂,不過幾日後我家嬤嬤來清掃若是發現家中還有旁人可是萬萬不行的,公子你這幾日也得要好好想著自己的出路。”溫確一邊握著袖口中的暗器一邊禮節得當,不失絲毫風範。

“公子節哀,小女亦十分惋惜。生靈不息,或許公子的親人會以另一種方式長伴君左右。”溫雲中害怕不速之客有逾越之舉,但又十分憐憫眼前人遭遇。

客人歇在了東廂,不過一會兒,熱水、傷藥以及一套不怎麼合身的方領素羅絹衣都整整齊齊放在了門口。溫雲中本不願再打擾這位生人,打算放下這些便速速離去。

屋內,燈火搖曳,客人冷汗浸透全身,如此戰戰兢兢如臨深淵,他誤以為主人避之不及向官府傳了信,是官兵尋來了。

溫雲中放下衣物傷藥起身離去時,屋內不速之客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門而出扼住了溫雲中的咽喉,溫雲中情急之下刺出袖中暗器,直直地插|進了蘇持節胸下三寸處,刀法生疏力道不足,對那些見慣了沙場秋點兵的人而言可以說毫無殺傷力,隻是眼前看上去十分羸弱的白麪書生卻也平靜得蹊蹺。

門猛地被推開,揚起輕風,拂開了溫雲中的帷幕輕紗,白紗蒙眸,比扼住脖頸的手更讓人無力掙紮——她眼睛看不見。

見眼前一番情景,蘇持節明白自己此刻若驚弓之鳥過於多疑了,也就在那一瞬間對眼前這個生活在偏僻之地的姑娘油生惻隱。

冇有什麼窮凶極惡之人要在旁人比他更為落魄時仍意欲加害,冇有什麼平凡之人能心安理得地手刃在漂泊時拉自己靠岸的陌生人,若果有那磨牙吮血,殺人如麻者要麼是被觸及到了利益,要麼權勢滔天又愛草菅人命的上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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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城縣衙內燈火通明,獄中逃走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但卻殺了縣尉典使兩名官員和同獄中三名犯人的書生。

“此人謀害官吏,罪孽滔天,如今逃之夭夭,是一大隱患啊!你們務必將其省儘快繩之以法,否則,為你們是問!”縣官頤指氣使道,旁人皆連連屈腰點頭。

“大哥,我聽說獄中死的幾個犯人皆為一刀封喉,隻有一人似是被蠻力誤打誤撞所傷要害而亡。”獄卒交班後吃酒時閒聊著。

“可不就是!這進來的時候赤條條白身,偏遇到個賊心不死的,咱們哥幾個往後在這虎嶺當差還是得悠著點,可彆睡著了有被哪個閹了都不知道”說罷,就是一群人趁著酒勁兒哈哈大笑,然後獨自當差時想起便會冇出息地害怕。

被抓來的皆被判以徒刑,白日裡就在這虎嶺修建陵塚,說是給剛駕崩的先帝陪葬要修的。有不少人都會趁著白日裡服勞作刑時出逃,若是給差役們塞上了夠量的銀子倒也不是冇有活路的,隻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能被抓來的又有幾家不是家徒四壁早已走投無路者。

通緝的告示滿珞城張貼著,風聲漸漸傳入鄰城——也就是溫雲中所居之城。一個殺人如麻的犯人逃出監獄,多少人家都提心吊膽著。

先帝順宗駕崩月餘,先前皇室駕崩時陵塚建於京師附近,偏偏順宗是個奇葩,說夢中遇金人指引,龍翔虎嶺,長眠則生祥瑞,夢中金人言或可轉生。朝臣經商討後決議京畿附近修建正陵,再於虎嶺塚修建副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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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廂房裡燈火搖曳,映入可盛星河日月的墨色眸中是忽明忽暗的內心波瀾。那幫縣衙裡的醃臢尚且死不足惜。血浸透了裡衣,還在逐漸向外滲透,一個白麪書生今日能熬過這格外漫長的黑夜靠著的不是古今聖賢的之乎者也,而是靠著自己硬生生失了禮數得到的陌生人的一點垂憐。

“小姐,昨日婢子貪眠,夜裡睡得太沉,您昨夜可有喚婢?”溫雲中梳洗停當時墨晴進屋侍奉時說道。

“無他事,左右不過是夜裡要水,喚了你幾聲冇應,又想著入夜天寒便冇有再喚了。”溫雲中說著邊往裡屋的窗邊走,“你且退下吧,這裡我自己來就好了,天寒地凍,你當心些。”

“對了小姐,城中近日正通緝逃犯,如今先王駕崩,時局亂著呢,咱們鄰城虎嶺與珞城皆滿城風雨,不得安寧,您也得要當心呀!”墨晴擇著菜同自己家那個性子有些孤僻冷傲的主子有一搭冇一搭聊著。

“墨晴,這是個什麼樣的逃犯,你同我說說。”

“我看那畫像上的人倒是眉目清朗,若是個平常的好郎君倒真是不錯,隻是此人心腸如此歹毒竟殺死了獄中三個犯人和衙門的一官一吏,若是被捕了那可死罪難逃了。”

“若當真如此,此人倒是死不足惜的。”雲中想到了那夜逃難至此的客人心中有些擔憂,但相處兩日並不覺著此人凶神惡煞,隻是聽了墨晴所言後心中又多了幾分警惕。

窗外飛雪散漫交錯,氤氳蕭索。藹藹浮浮,瀌瀌弈弈。

溫雲中當窗而坐,她並不是完全失明瞭,這是患了病後損壞了眼睛,視野變得模糊不清了,當時郎中來瞧說是得要靜養個三五年才能好轉。雲中抽出自己的銅鏡,打開妝奩,但沉思了一會兒便無聲地收進去了。

“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玉沙雖美,卻也寒氣襲人,姑娘久坐窗邊,恐染風寒。”溫雲中正發呆出神,突然有人擾亂了她已習慣的寧靜覺得有些不自在,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

四下寂靜,雪花沿著屋簷盤桓而落,眼見著覆滿屋頂,又委身積攢在地。

蘇持節站在門口,並未進屋,隻是隔著半透明的屏風看見孤零零的依窗而靠的溫雲中。

“多謝公子提醒。”說著便急匆匆走進裡屋戴上了素色帷幕又緊接著迎了出來。“公子請隨我來客堂用茶。”於是邊說邊領著蘇持節移步客堂。

不多時,溫雲中端上一杯落雪香茶,“公子用茶,昨日夜裡可還安好,寒舍簡陋,您若這幾日無他去處便放心留宿於此,隻是宅中三日後有嬤嬤灑掃,公子還是避嫌為好,為著的是彼此的名聲,公子見諒。”說罷,福了福身致歉。

“承蒙姑娘收留,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往後必重謝姑娘一屋之恩,後日三五夜平明時便會離去,絕不讓姑娘為難,還望姑娘放寬心。”

溫雲中聽著這位書生如此謙遜有禮,又被他這番話逗樂了。“當年韓都尉得了一個老奶奶的飯糰,方有後來一飯千金的美談,公子今日講這‘一屋之恩’,是要效仿韓信,可雲中倒還不樂意成那年逾半百的老奶奶呢!不過舉手之勞,公子不必如此拘禮的。”

聽得此話,蘇持節也被逗樂了,一則眼前人直率天真,二則慨歎自己雖落難倒也時運不算太差,三則——原來她名雲中。

蘇持節聲音好聽,如渾厚玉石相撞之聲低沉蠱人,最重要的是言談和善,語氣溫和儒雅,令人聽著如沐春風。因為眼睛看不見,故而總是對聲音琢磨細緻,可不知道到底是一個文文弱弱的白麪書生還是個孔武有力的武夫。

風吹開了門簾,雪花趁隙而入,起初輕盈迴旋於階下,後來飄舞縈繞於帷席,屋內炭火微弱,這怎麼夠暖天寒地凍時蕭索的人心,隻是兩相依偎方能取暖。

“公子此去何方?”

“去江南,江南風景溫婉,猶如世外桃源,如今我已來去不過一人身,便想著去那兒走走停停,倒也自在。”

“我亦嚮往江南,都說那裡有秦淮酒家,有歌女娉婷,有煙雨婆娑,行至蘇堤遠如輕煙,近似薄紗,的確是個養人之所。隻是公子如此華年,逸於如此溫柔鄉倒不免旁生出世之心。”

“人間癲狂,我如螻蟻不可撼之分毫,倒不如隱於山水間,雖依舊無所作為卻能混個我心安寧。”

“所謂大隱隱於市,然小隱隱於野。若是有心求個安寧,身於亂世也可安寧。”

“姑娘若是男兒身定也是一個心懷不破樓蘭終不還此等淩霄壯誌的誌士。”

蘇持節思緒如屋內炭火的溫熱絲絲縷縷。蘇持節祖父曾官拜四品禦史中丞,後因黨派之爭無力相爭便一氣之下辭官歸珞城祖宅。其父在當地謀了個閒散清官,奈何家道中落,祖父與父親均在仁和縣一次救洪中喪生,故家中一夜傾覆,彼時蘇持節年幼,族人多袖手旁觀,隻得靠著母親並不出名的丹青之作賣錢求學。

深眸黯淡失色,一處帝王塚,萬家枯骨墳。蘇持節隻知自己已孑然一身,蟾宮折桂或是榮華富貴皆不能使他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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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瓷器摔碎“嘩啦”一聲脆響,“小姐你是糊塗啊!”墨晴朝著溫雲中喊道,“若非我今日經過東廂瞧著不對勁方纔發現此人,你打算瞞到何時?”

“他那日受重傷,我不過是讓他暫住罷了。”

“小姐有的是閒錢養著不相乾的人,倒是冇錢給自己過冬添些炭火。倒不如上報官家拿了賞金讓自己體麵過個冬。”

“我斷不會如此狠心,他不過是為了自個兒的性命左右奔走,你我又何嘗不是在這蕭索之所拚了命想活下去,你如此急急相逼,可曾想過他日你若也走投無路了無人肯幫你時,你該如何?”

“小姐,奴婢也是為著小姐思量,若是官家尋來,知道此人就是滿城通緝犯,再說我們是窩藏賊子,同罪而論,我們該怎麼辦?”

“當年華歆王朗乘船避難遇人依附爬船,我既然如王朗當時打算幫了他,又怎可學他難以自保時便急急相棄?你若是害怕衙門裡的問罪於你,倒不如趁官家未尋來時收拾暫避幾日。再說了那人明日寅時便要走了,你大可放寬心。”

山高皇帝遠,哪裡有人有這個功夫來管這個早就被遺棄的不祥人。墨晴翻了個白眼,敷衍地福了福身便甩頭退下了。今日過來提醒這個瞎子不過是生怕自己受牽連。

月光灑落瀾水湯湯,渡口是重重火把映空照,官差等人皆守株待兔,一位自稱見過通緝犯的女子行色匆匆前來稟報差役,來此渡口者,為的是揚帆下江南,或浪跡,或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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