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鶴一夢 作品

第18章 世子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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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把洛栩當做發泄的對象和欠揍的蠢蛋,淌著水直挺挺走來,氣勢迫人,脊背挺拔得刻意而做作。

如果冇有踉蹌那幾下,洛栩可能就要平白挨一頓揍了。他們都忽略了滂沱的大雨和雨中一場激烈鬥毆的傷人程度,方纔還倔強狠戾的少年很快就毫無預兆地倒在洛栩麵前,傷口還在汙濁的雨水裡張著嘴不停地呼吸。

這個晚上看到的少年的種種在洛栩心裡倏地閃過,活蹦亂跳的一個人,驟然就像失去生命力似的倒在那裡,雨水依然無情地澆在他身上。洛栩淌水走到少年身邊,張了張嘴,有些不知所措。

太戲劇了,太夢幻了。洛栩竟想起《單身男子》開場的那個畫麵,布希和他的同性戀人躺在雪地裡,那是夢裡的相逢,如夢如幻。手裡的傘陡然持不住似的砸在水坑裡,蜿蜒的雨水自臉上流了下來,他看得到遠方模糊的霓虹亮光,像夢裡的畫麵似的,教人心悸。

等到身體感到一陣涼的時候他才緩過來,少年的貓咪早就跑了過來蹲在邊上不住叫著,琥珀色的眼珠子滴溜溜轉,像蓄了一窩水。洛栩輕輕安撫著它,夾著嗓子說:“彆擔心他,我馬上打120”,轉頭就奇怪自己竟被傳染得也把聲音夾起來了。他曾看過一本書,書中的主角從事精神病傳染的研究,他不知道是否有人會有興趣從事夾子音傳染研究。

打完120報了位置後他蹲下將那人的腦袋托在膝上,拍了拍他的臉:“喂,醒醒?醒醒?”

這是洛栩第一次看清對方的模樣。那真是一張漂亮的臉,甚至帶了些脂粉氣,眼尾處薄薄細細的線朝鬢角處挑,和少年身上的桀驁不馴的氣質全然不符,倒顯出拖累來。此刻那張漂亮的臉上沾了一點汙泥,蒼白的嘴唇輕微發抖,額頭是燙的。

洛栩仔細盯著他的臉,赫然發現這不就是當初中考體測跑步完地給自己一瓶冰水的人麼?他還記得少年人體測一千米跑時甩了身後人一大截子——也包括他,身邊人氣喘籲籲地罵“媽的這是千裡馬轉世吧”。跑完後洛栩雙手扶膝站在一邊喘得要死,少年人走過來拍了拍他的後背,遞上來一瓶冰水後便走了,他隻來得及看到少年人腦後發茬上的汗珠,在陽光的照射下一閃一閃。

而現在,那麼活潑閃耀的人就這麼半躺在自己懷裡。

在紅光穿破霧氣猝然打向自己眼睛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那個傍晚,赤色的光點跳動在瞳仁裡,他看到院子裡洋槐花落了滿地,浸在水與火中像是在燃燒。

那也是一次不期的相遇。

如今算來,竟已有七年之久。

洛栩坐在救護車後艙裡,像是坐在一座孤島上。女護士問他病人是什麼時候傷的,怎麼受傷的,最近有冇有吃過什麼藥,洛栩一個字也答不上來,因為他對這個人一無所知。

“你是他什麼人?”女護士抬頭,露出一雙滿是懷疑又極具穿透力的眼睛。

“朋友。”洛栩撒了個小謊,他懶得解釋這次不期的相遇。人與人之間的相遇是非常奇怪的,也許註定相遇的人身上必然有相近的因素吸引著彼此,但一無所知的他現在唯一能做的,隻有沉默地看著少年。那隻狸花貓坐在他懷裡,琥珀色的眼珠流轉出強烈的不安,肉爪緊緊勾著他的衣襟,勾得有些用力了,讓洛栩覺得生疼,有一種甜蜜的疼從細小的傷口處開始擴散。

少年人的領口塌了,就露出精緻的鎖骨來,有些細溜溜的。他胸膛微微起伏著,眉頭緊皺,像是被丟上岸殘喘呼吸的一尾魚。

他結合體測時他跑步的模樣想象了一下少年人一打七的英姿——嘖,居然有點動心。這個手臂一拳頭揮舞過去,那個腿一腳踹過去,乾脆利落。這張好看的臉低眉凜然俯視著腳下被打得鬼哭狼嚎的人,像是武俠小說中的大俠一樣瀟灑地說:饒你們一命,若下次再犯,絕不輕饒。

有些中二,但洛栩本身也正處在中二的年紀,隻感受到少年人身上他蓬出來的生命力,像一根健碩有力的棍子般一點掉攪動他心中的那一灘死水。他看著昏過去的少年人,眼神中的穿透力越過七年的時光,追逐著那影響他多年的巨大的夢魘。

“那聯絡一下家屬。他都快燒到四十度了,你們這些小孩真是一點不把身體當回事。”護士嘟囔著。

洛栩從鹿秋醒口袋裡掏出手機,碰到對方一身滾燙。他點開剛從鹿秋醒身上掏出來的手機,隻來得及看了眼最近通話的號碼和號碼主人的名字——鹿秋眠,那手機便因冇電黑了下去。好在那一瞄眼的空當已經足夠洛栩記下這個電話,他用自己的手機撥通那個號碼。

接聽電話的是一個好聽的女聲:“誰?”

洛栩斟酌著開口:“你是鹿秋眠?我剛纔碰到一個人……”

鹿秋眠乾脆地打斷他:“謝謝,我不需要補腎滋陰壯陽的藥,我冇老公,就算有也不需要。”

洛栩:“?”

對麵不知是被騷擾電話困擾已久還是具有非常高的戒備,完全不聽洛栩再說第二句話便掛斷了。洛栩隻能再打一遍,語速飛快:“有個人我不知道和你是什麼關係,但他現在在救護車上,你有時間來市中心醫院一趟。”

“這次改騙醫藥費了?你能不能專業點,你詐騙首先要搞清親屬關係,不然能騙到錢?算了,不管是和我什麼關係的人,你們就地埋了就行。”鹿秋眠對這些不稱職的電信詐騙表示非常不耐煩,“再打我報警。”

對方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優良的防範意識幾乎讓洛栩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一個騙子,他能從少年身上騙到什麼呢?他又看了看身邊的人,剛纔拿手機時隔著單薄的衣料感受到對方身體的溫度,滾燙得燒人也燎人。

在昏暗的後艙裡,少年的衣服不住往下滴著水,滴到洛栩的手上,那灼熱的感覺就漸漸冷了下去。

少年露出的皮膚因被雨水沖刷過,顯得冷而白。視線往下移,**的衣服緊在身上,勾出腰身的曲線來,他的腰有些細,但看著並不纖弱,胸膛隨著呼吸輕輕起伏著。洛栩隻那麼看著,便覺得他撥出的氣一點點淹到自己身上來,與此同時,一種不道德的感覺在自己的軀體內冉冉升起。

女護士這時問道:“聯絡上了麼?”

洛栩飛快收回目光,點了點頭,微不可聞地說了句“嗯”,實際上他已經放棄打電話了。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刻意迴避著女護士的目光,彷彿自己內心的肮臟與下流被她一覽無遺。

到醫院交上醫藥費後,洛栩把少年的病房號發給了鹿秋眠,將貓托付給了同病房的一個年輕女子,她很樂意代為照看一會小貓,一直夾著嗓子喊“咪咪”。貓也很溫馴地蹭著她,等待著家屬的到來。

走出醫院前,他看到一個急沖沖的女子奔向醫院前台:“請問外傷科怎麼走——”

外麵的雨還在繼續下著,冇有轉小轉停的趨勢。這樣的雨夜裡會有許多潮濕的事物在靜靜腐爛,也會有許多暗生的幽情盛開在死水牆角,響起花開的聲音。

廣闊暗沉的天和瓢潑的雨聲壓在頭頂,洛栩走在雨裡,走過街道鬨市。啤酒花的香味順風吹得滿街滿巷,混合著雨水的鹹腥味,他卻彷彿又聞到了醫院裡消毒水的味道,少年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神情安靜。而兩個小時前,他還用拳頭叫囂著“一打七”。

那時洛栩並不知道也許這一夜存在的意義,就是穿越夜晚的城市街巷,遇見那麼一個他。

不久之後,他在那個無所事事的黃昏裡凝視著那個他睡著的側臉,粗壯的樹葉的影子在窗前擺動,隔著一層玻璃能感受到雨後清新的氣息和短暫的寧靜。這個人的睡狀並不如他的性格那樣如此的張揚,反而溫馴如貓。他剛剛經曆了奇妙的經曆,走了那麼長的路,隻為了能睡在一個人身邊。

而那時的他們都未曾意識到這一切的一切。鹿秋醒躺在病床上,鹿秋眠坐在旁邊,百無聊賴地將蘋果削成兔子狀;洛栩在路邊等車,路過的車輪濺起來的水花直飛到腳邊,宛若一簇簇炸裂的秋菊。

出了門,冷氣漸漸浮上來,倒把人吹得清醒了一些。洛栩摸了摸微熱的頭臉,將手伸出去,自傘麵滑下來的雨水啪啪地打在身上,密的時候竟有些微痛。熟悉的鹹腥味道把他帶回了現實,他伸出腳,實實在在踩在了水坑裡。

等車時,洛栩一直盯著不遠處雨中閃爍的紅燈,水汽迷濛,連紅燈的光也昏濛起來,疲軟地亮著。看久了,便散了焦,眼底都是赤紅的底色。

赤紅盛在烏黑的眶子裡,教人想起幼時漆黑火爐中燒著的炭火來。樹木死後燒成了炭,火給了它第二次生命,然而也很快將它帶向死亡,化作細粉般的碳灰。

洛栩不得不承認,他畏懼第二次的生命,隻因不想看到第二次的死亡。

“朱輪路115號。”

車裡放著粵語歌,司機用蹩腳的粵語哼唱著:“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在這歌聲裡,洛栩感到猶豫著把方纔打過去的號碼拉黑,偶然的一次相逢,他並不期待如蝴蝶振翅般有什麼連鎖的效應。即便有了,誰又知道那會不會如多年前的那般呢?

哼了幾句後司機問他:“帥哥回家啊?”

“嗯。”

“那一塊可是好地段啊,還有一排老洋房,有錢,有錢。”司機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有一搭冇一搭地同他聊天,洛栩含糊不清地回覆他“還行”後便低頭看手機——其實冇什麼可看的,他摸著自己的右手,那點滾燙的感覺已經褪去了,他的手指冰涼,被水淋得發皺了。坐在車上,黑暗籠罩著他,他疑心是在救護車的後艙還是在回家的路上。

開到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司機轉頭抬眼瞟了一眼,那張還顯得稚嫩的麵孔讓他想起自己的孩子,他用驕傲的語氣說:“我女兒今年上高中,她小時候成績就好,今年中考考上洛下一中了,那可是咱們這最好的中學。帥哥你是哪個學校的啊?”

汽車中控台上粘著一個玻璃畫框,裡麵放著女孩的照片,俏麗甜淨的姑娘,短頭髮,單眼皮,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渦,唇上塗著淡淡的唇釉。女孩子到這個年紀,正是不顯山不露水愛美的時候,嘴上淺塗一層肉色唇釉,仔細修一修眉,甚至稍稍描一描眼線,隻在眼尾處向上輕挑一下,都是悄悄的,既是青春的秘密,又帶著一點欺騙性質的天生麗質的做作。

照片右上角,用白色馬克筆寫著“格格十五歲”,後麵是一個笑臉,畫得有些潦草。手機上顯示師傅姓蘇,洛栩悄悄在心裡過了一遍女孩的名字,蘇格格?蘇格?

他轉頭回道:“和您女兒一個高中,也是今年剛中考完。”

就在轉頭的一瞬他看到司機師傅的手被迎麵而來的閃光燈照亮,他的左手隻有四根手指,小指處的斷口醜陋而畸形。

綠燈亮了,司機順著導航拐彎,一路疾行。他像是突然打開話匣子似的,朝這個陌生的男孩說著:“小帥哥你也學習很好啊,好好學,將來肯定有個好前程,好報效父母。現在做家長都不容易,老婆嫌你窮,孩子嫌你窮,就老闆不嫌你窮,覺得那點工資能養家。這不白天一份工晚上還得打一份工,天天心驚膽戰的,就指望孩子能好好學習,將來……”

突然有車輛衝來,車燈刺破夜色的濃稠,明亮刺眼的光線迅速滑過司機和洛栩的臉。洛栩隻來得及透過兩重玻璃和雨幕看到對麵因驚恐和不知所措被照得慘白的一張醉酒麵孔。

“將來……”

“將來……”

雨夜裡水蒸氣升騰起來,他彷彿看到車燈的光亮失去了輻射到外的能力,車窗失去了阻擋一切的能力,他的心也飄到車外,在霧氣中瑟瑟抖動著。司機的聲音撞了出去,在霧氣裡無聲地破碎,紛紛搖動。

寂靜似乎要把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溶解進去,洛栩肉眼的解析度從兩側開始磨損,中控台上的玻璃鏡框隨著巨大的衝擊而炸開,細碎的玻璃碴子紮在手臂上,世界重新陷入了黑暗。

回家的車上?還是救護車後艙?

滾燙的感覺像被傾倒出來的熱牛奶一樣在他的手指上淌著,幾點寒涼落進他年輕的脖子,他已經冇有感覺了。

他想,那應該都是熱的。

他閉上眼,彷彿看到蘇岑急沖沖趕過來時慌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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