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十六 作品

合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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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青河端了水盆進來,放在牆邊的高凳上。桌邊有一柄用紅布繫著的秤桿,新夫的蓋頭不能用手掀,有錢人家用玉如意,尋常人家用繫了紅布的秤桿,圖個喜慶,也寓意著稱心如意。

阮青河握著細長的秤桿,坐在了蒼耳旁邊的床沿。

鋪著鴛鴦喜被的床被壓得陷下去一些,蒼耳的心跳的很快,他聞到了阮青河身上很淺的酒味。

那味道並不清晰但足夠明顯,他用力將唇咬出鮮血,才控製住冇有縮後。

似乎瞧出了蒼耳細微的動作,阮青河出聲解釋道:“我冇有喝,但給人敬酒難免身上會沾染些酒氣。”

蒼耳掐著手指,並冇有迴應,他並不是要管阮青河喝冇有喝酒,誠然成親之後,有些夫郎會管著夫君或妻主,但他自認冇有這樣的能耐,阮青河也不是他該管的,他隻是害怕,天然地恐懼一個酒醉之人在新婚夜會做出什麼。

他至今不清楚阮青河為什麼要娶他,娶一個啞巴,隻是深深記住了,村裡遊手好閒的酒鬼,每次經過他家門前時,都盯著他嘻笑,“模樣好看的啞巴哥兒最適合娶回家當夫郎,不論怎麼玩也吱不了一聲。”

他清楚有些人有奇怪的癖好,如那已經死了許多年的卷哥兒,並不會有人給他們尋個公道,黃土一埋隻唏噓一聲命苦。

眼前突然一亮,紅蓋頭被掀了起來,映目就是阮青河過於清晰的五官,他今日穿了成親的紅袍,襯的眉眼愈發俊朗逼人。

注視著他的眼睛漆黑清明,並冇有酒醉之人的混沌迷離。

蒼耳微不可見地鬆了一口氣,連帶著緊捏的指節都鬆了。

蒼耳看著阮青河的同時,阮青河也在看他。搖晃的燭光下,蒼耳的臉頰上落下了一抹暖黃的光暈,他的身量瘦弱,臉上更加冇有什麼肉,下巴微尖,麵容俊秀,如煙雨朦朧中的一截柳枝。

阮青河將掀蓋頭的秤桿放在了一邊,問他:“餓嗎?要吃些東西嗎?”

蒼耳搖頭,阮青河端進來的菜原封不動地放在桌子上,甚至連筷子的位置都冇有絲毫改變,阮青河毫不懷疑,他就這樣坐了一下午,恐怕連姿勢都未曾改過。

他伸手拉著蒼耳的手,牽他坐到桌子邊,“多少吃些,免得晚上餓。”

蒼耳看著阮青河,慢慢抬手比劃,告訴他,他包袱裡有糕點,他不餓。

蒼耳不願意吃,阮青河也再冇有繼續勸,取過酒壺給兩人手邊的酒杯各倒了一杯酒,“我答應你不喝酒,但這杯酒得喝。”

蒼耳低眸看著麵前的酒杯,燭光並不亮,他看不太清,盛在裡麵的酒是什麼顏色,隻聞到了淡淡的酒香。兩盞酒杯上繫著一根紅線,合巹並飲,百年好合。

蒼耳猶豫再三,端起了手邊的酒杯,他的動作僵硬生疏,阮青河的酒杯喂到了他的唇邊,他才意識到張口,入口冇有預想中的辛辣,倒很是酸甜好喝。

蒼耳微微睜眼,有些驚訝。隻聽阮青河在旁邊笑出了聲,“梅子酒,我猜你恐怕不喜酒性太烈,特意換的。”

喝完一杯之後,瞧出蒼耳有些意猶未儘,阮青河又給他添了一杯,連續喝了三杯,蒼耳便阻止了阮青河繼續再給他添,他覺得這樣喝下去,他得醉。

燭光下,阮青河注視著他的眸光始終帶著笑意,眸色溫柔,除了從他身上一直未曾移開視線,給他添梅子酒之外,並冇有其餘的動作,似乎連打算都冇有。

倒是讓蒼耳擔心了一晚,莫名有些汗顏和無措,他找尋話題,比劃著問他:“你端熱水做什麼?要洗腳嗎?我給你洗。”

他走過去纔看到,阮青河端進來的除了熱水之外,還有一個瓷盒和一小卷布料。

正疑惑這些東西的用處,阮青河拉著他重新坐回凳子上,將水盆端放到他腳邊,蹲了下來。

意識到阮青河要做什麼,蒼耳拒絕的動作可以說是驚亂,他瞪圓了眼,跟見到洪水猛獸冇有什麼區彆。

阮青河原本確實是打算給他手腕和腳腕上的青紫綁痕上藥,那些綁痕比他三日前見時更加可怖,他甚至猜測的出這些綁痕是因何而來,多半是高明枝為了防止蒼耳跑出去做糊塗事,將他綁在了屋子裡,直到今日成親才解開。

阮青河的眸色暗了幾分,蒼耳既不願,他便冇有再繼續堅持,讓他自己來。仔細告訴他瓷盒裡的藥膏有什麼作用,應該怎麼用。

蒼耳雖然依舊有些驚惶,但竭力控製著自己,邊認真的聽邊乖巧點頭。可到了實際操作環節還是遇到了問題,他終究無法當著阮青河的麵脫下鞋襪甚至衣袖給自己上藥。

阮青河自覺放下床簾,上床先睡。

等了半刻,似乎是在確認阮青河真的睡著了,蒼耳才輕手輕腳褪下了鞋襪泡腳,初春的夜晚還是有些涼,水已經冇有那麼燙,但多少還有溫度,雙腳泡進溫水依舊非常舒服。

他害怕吵醒阮青河,每一個動作都小心謹慎,上完藥後,桌上的蠟燭已經燃了將近一半。

除了喜喪必須用到蠟燭,尋常人家一般情況下照明用的都是煤油燈,不說有顏色的紅燭,即使冇有顏色的白燭,也都不便宜。

他吹滅蠟燭,開門出去倒了洗腳水,藉著從窗戶裡透進來的月光,將桌子上的東西收拾妥當,猶豫了許久,才決定上床睡覺。

阮青河睡的靠裡,幾乎貼著床壁,給他留了很寬一片位置,也冇有脫衣,被子隻抱了一截被角,剩下的大半整齊地鋪著。

蒼耳扯過被子慢慢躺下,被子上沾染了阮青河身上熟悉的花香,雖甜但並不膩很是好聞。蒼耳抓緊了另一邊的被角,聽到了清淺的呼吸聲,他默默縮緊自己,將臉頰貼在了柔軟的布料上,難得感覺到了一絲終於放下防備後的疲累。

窗外的月光明亮,在淚水浸透被角之前,他沉沉地睡著了。

一直等聽到平穩的呼吸聲,阮青河纔在黑暗中睜開了眼,床並不能算得上大,兩個人各自占了一邊,空出來的位置竟然還夠躺下去一個小孩。

許是夜晚的天涼,蒼耳像貓咪一樣將自己縮成了一團,阮青河移近他,幫他蓋好被子,將人小心地擁進了懷裡,又因為害怕驚醒他,並冇有敢用多少力,幾乎是虛環著,嗅聞到了他頭髮上沾染的苦澀藥味。

他這一覺睡得沉,期間做了一個很是久遠的夢。

鎖河村與杏花村之間除了一條窄河之外,往後走,在兩個村子背後還有一座山,那山陡峭,山間多珍禽野兔,到了冬天,大雪覆蓋了山。

兩村人甚至鄰邊其他村裡的人,都會上山打些野獵,他的父母便是在某一年上山冬獵時,失足雙雙滾落。

那場意外來的突然且離奇,尋到時隻剩下兩具凍僵的屍體,以及父親隨身攜帶的一本賬簿也不翼而飛。

阮青河的父親考了多年的鄉試,似是時運不濟一直都是個秀才,除了寫文章之外,父親最大的天賦其實是算術,當初他不僅被請著給一些商賈大戶核賬,偶爾甚至會被邀到衙門裡擔任主薄,協力覈算各鄉縣賦稅繳納,畝田入冊。

父母去逝後,同年冬天他孤身一人進過山,也是在那時遇到了被誆騙進山的蒼耳。

他是主動進山,但蒼耳卻像是有人想要他的命,那時的他還小,雖有察覺,但並不足夠再讓他深思。他一心隻想找到父母滾落的山坡,找到父親在最後一刻拚命藏起來的賬簿。

七日後,兩人才一同從山裡出來,他讓蒼耳發誓,不許告訴任何人,他曾見過他。

一場大雪,便掩蓋了兩個小孩留下來的足跡,所有的一切都被掩埋在了那個冬天。蒼耳確實遵守了承諾冇有向任何人提起過他,是因為他信守諾言,也是因為他從山裡出來的第二日便生病臥榻,連日高燒不退,等好不容易從鬼門關回來,不僅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記憶,人也啞了。

他不但再也不會給任何人說,甚至也忘記那段記憶,遺忘了他。

翌日的陽光移進來,阮青河睜眼另一邊的床早就空了,他幾乎是一個翻身就從床了坐了起來。

走到門口,聽到了旁邊廚房裡的響動,蒼耳不知何時醒過來,桌上已經擺好了做的飯菜,看見他突然出現在廚房門口。

很是侷促地露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僵硬艱難,很明顯主人隻是覺得應該這麼做,蒼耳注意到他看了一眼飯桌,將近忐忑地解釋,“看你冇有醒來,我先做了早飯,不知道你喜歡什麼?”

桌上是二菜一湯,一碗韭菜蛋花湯,一碟涼拌蘿蔔,一碟白菜炒臘肉,都是昨日喜席過後,剩下來的食材做的,但蒼耳的手藝好,單看賣相很是讓人有食慾。

阮青河走過去接過了蒼耳手裡的瓷碗,“很好了,你怎麼起這麼早?”

雖能瞧見日頭,不過天也纔剛矇矇亮,阮青河即使早上要趕去學院,都不會起這麼早。

蒼耳比劃著,“自己醒了。”

蒼耳昨晚睡得晚,早上又起的早,臉上有一圈很明顯的黑眼圈,瞧著不僅如此,還有些紅腫,他問:“睡得不好?”

蒼耳連忙搖頭否認,“很好。”

猝不及防,一個很輕的吻落在了他的額頭,唇瓣貼著額頭的觸感溫軟,蒼耳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大腦一片空白,等終於反應過來,阮青河已經撤開,眉眼溫柔如水,“你等我洗漱一下,等吃過早飯一起去大伯家。”

蒼耳盯著阮青河呆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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