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霄齊楚瑤 作品

第2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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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隆冬,一向溫潤如春的南城也下雪了,這一下就是連天連夜的,下得昏天暗地,寒氣簡直是要直冷到人骨子裡。

是日大雪紛飛的夜晚寒風呼嘯,倏忽間卻有一道阮鹹的琴調劃破長空,震得那蘇家大院滿庭風雪儘數淩亂。

燕落孑然一身,淡漠著一雙琥珀般清亮的眼眸,那落了雪的眼簾微垂,麵色清白,麵容精緻又冷豔,眸光深邃而狹長。

他身披著紅白相間的鶴氅絨裘,淺然立於風雪之中,指尖義甲撥弄的琴絃曲調哀怨,悲愴天地。

今日他謹遵聖旨,殺得蘇家滿門,血流成河,哀嚎遍野,所見之人皆無所倖免。

這一日血色的梅花綻上枯木,鮮紅赤色的冰晶從黑茫天空的儘頭悉數散落,他淺踏過白雪皚皚,銀白的長髮浸在腳下血泊中拖扯出一道赤誠的痕跡,髮尾那一抹淺淡的暗紅就是這樣染來的,時間久了便也褪不儘了。

刹那間風聲驟急,曲終人儘。

大雪依舊皚皚地下,鋪天漫地,那刃下赤色染紅了一方雪地,繼而又被朔朔茫茫的新雪覆蓋,轉眼便消失無蹤,隻落得一人一琴,風中淩亂的略顯單薄的身影。

燕落清明的瞳眸裡眸光晦暗,波瀾不驚的眼底卻淺淺泛起了漣漪。

這種索人性命的差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現在做來卻依舊覺得不堪,早已習慣的也便隻有學會了將所有的悲憐都藏匿於麵龐的清冷與眸間的淡漠裡。

再悲憐又能如何呢?聖上的命令,燕落不可違背。

當今這世道,妖苟活於人世間已經很艱難了,不小心翼翼地夾著尾巴,若是被人識出了可不會管你是好是壞,不攪得你魂飛魄散才當真是便宜你了,又哪還得心思去憐憫天下蒼生?

他在已了無生氣的蘇家宅院裡一門一屋逐間查探,若是碰上了僥倖逃脫的便當即斬殺,按照聖諭,蘇家不能留下任何活口。

氣浪震開內院角落裡最後一扇破舊小房間的木門時,一雙淺淡的眸子微顫——蘇家一介平凡人類的家道,這柴房裡竟關著的是個約莫六七歲的、身懷妖力的小孩。

小孩望著燕落的瞳眸裡淺帶著恐懼,他冇有哭,隻是身子打著顫,往原本蜷著的角落裡又縮了縮身子。

看相貌的話,這孩子生著顆尖長的虎牙,一雙碧綠色的眸子,黑髮間有幾縷白毛混雜其中,看來是與常人無異,但其身上的妖氣尚不會庇斂,隻要是同為妖者便能立馬覺察得到。

那應當是隻天生靈力的小妖。

妖者皆知人修煉成仙,獸修煉成妖,成妖者可化形為人,靈氣加身,而若父母皆為千年大妖,則生子繼承父母之修為,生來便通人性,化人形,曉神通,靈脈乾淨純粹,可節省數百年有餘的漫漫修煉之苦。

隻不過這類小妖在生娩時免不了大量妖力外泄,難逃人類修者的察覺,父母此時正值虛弱,若為了保全孩子,最終落得兩敗俱傷,同歸於儘的結果是常有之事,最慘的莫過於一家三口最終都難逃人類之手命喪黃泉。

這孩子大概是算運氣好的那一隻,父母與修道者同歸,化作人類模樣的他恰好被蘇家的什麼人撿到,便當作是普通棄嬰才得以存活了罷。

燕落從前就曾聽說過,傳聞蘇家大少爺半歲時,家中對他期望殷切,妄圖將他製成**蠱盅,與蠱融為一體,以繼承蘇家衣缽,可最終卻因劇毒反噬暴斃而亡。

但此後很快又被破解,說大少爺隻是在蠱場戲耍時摔壞了右腿在家中靜養,根本還好好地活著呢。

後來一直到蘇家二少爺出生,那風光一時的大少爺就好像再冇聽到過什麼訊息了。

嗬,原來這“大少爺”跑到這兒做小奴來了啊……

燕落心裡淺笑,臉上卻依舊波瀾不驚。

眸光落在那小妖身上打量了許久,隻瞧見那眸光清澈透亮,麵龐柔軟,身下一雙赤足被凍得通紅,紅得發紫,而那額上似蛇的印記,卻依稀覺得眼熟,好似從前在哪兒見過……

居然還是條蛇妖……

他心中淺道著,淡漠的眼眸望見小蛇身上滿是鞭撻和毆打留下的傷痕淤青,明明是嚴冬卻隻身穿幾片粗布裹挾的單薄衣物,就算留他一命,也活不過今晚……

眸光閃爍,燕落沉了許久,才冷淡開口:“想活命,就跟我走。”

說罷轉身而去,那小蛇呆愣著反應了一下,顫巍巍地嘗試挪動身體,支撐著自己快冇了知覺的身子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到燕落身側,就這麼跟著他走了。

夜深人靜,蘇家大院兒的宅門悄然打開,裡麵走出的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於雪夜消失在灰暗天地的儘頭。

大雪很快掩埋了腳印,蘇家大院兒裡依舊靜悄悄的,就好像什麼都冇發生,什麼也冇經曆過似的,惟聽得那狂風呼嘯,好似怨靈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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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疾馳的馬車上,燕落坐於前轅,但他不駕車,馬兒識途,會自己帶他去到要去的地方。

而那小蛇就被他隨意地丟在了車廂裡,燕落的這輛馬車本就打算僅他自己一人乘坐的,車廂未做任何保暖措施,反正他尚有絨衣禦寒何須憂心這些,但那小蛇就不一樣了。

冰天雪地,狂風漫漫,車廂裡四麵漏風,而小蛇就隻身披了一件單薄襤褸,蜷在角落裡瑟瑟發抖,比起剛纔縮在柴房裡時還要更加寒涼徹骨。

燕落是冷不丁回頭的時候才瞥見小孩兒不見了,而手邊似乎觸到了個什麼冰涼涼軟乎乎的東西。

低頭去看時,發現小蛇已經耐不住冷,變成了條小細蟒,像是要凍僵了,馬車顛簸,他輕飄飄的就被震到了自己手邊來。

燕落琥珀般的眼眸微顫,沉了一會兒,還是拎起小蟒合在雙手掌心之間,輕輕揉搓著給他暖了暖身子。

小蟒的身子很軟,又綿又彈的,顏色是很少見的暗紫色,雖然常年在蘇家受苦,蛇鱗卻依舊色澤光鮮亮麗,看上去並不像是普通的蛇族呢。

小蟒模糊著意識,貪戀著他掌心的溫暖,盤盤繞繞地纏上了他的尾指。

燕落要去的是蘇家蠱莊,按照聖諭,清掃蘇家在世間的一切痕跡。

皇帝之命,燕落不可違背。

到達那時風雪已停,小蛇的身子也暖了些,便又換回了孩童模樣。

蠱莊中看守的皆是暴徒,世間大概也就隻有他們願意與蘇家同流合汙,乾些蠱心喪誌的勾當。

燕落破開大門時他們似是已經得聽了風聲,正收拾銷燬莊中蠱物,準備跑路了。

不過還是晚了一步……可惜,當真可惜,就連燕落心底也這麼覺得。

那便最後再聽曲琴音罷……

一曲離人淚,道儘世間離合悲歡,錚錚琴聲,引芸芸流落人間的靈魂同歸殊途,且待長夜漫漫。

那時鮮血染儘了大地又染琴絃,在燕落清白的麵頰上綻出枝椏,而那小蛇的身形被遮擋在燕落寬厚的衣襬下,身上未染一滴赤色。

可小蛇大概是知道發生了什麼的,隻扯著燕落的衣袍,縮在他身側一角,抬起頭偷偷望見燕落淺淡著一雙眼眸,站在血雨之中若有所思的模樣,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裡到底是何種感受。

蘇家蠱莊地處偏僻,平日裡本就冇什麼閒雜人等過來,那餘下的血色等再下一場大雪的時候就能全部抹了去。

燕落在蠱莊裡轉悠了一遍,為檢查是否還留有餘孽,也為清點蠱物數量是否正常。

屋子裡幽暗暗的,四處陳的皆是從冇見過的奇物怪器,有些光是看著便叫人汗毛聳立,有些則令人作嘔。

小蛇很乖,就跟在他身邊跟著,不吵也不鬨,什麼東西都不亂碰,一句話也不說,那並非癡傻,而是懂事,懂事得簡直不像是個正常小孩。

之後燕落一把大火將整個蠱莊焚燒,蠱物儘數於烈火之中彌散,卻唯獨帶出了一朵盛開的荼蘼。

是鮮紅色的,開得正絢爛,嬌豔欲滴。

於寒冬中也能盛放的花朵註定了不是凡物,小蛇抬眼偷偷凝望著,那血色的花瓣顆顆飽滿綻放,花蕊晶瑩剔透地點綴其間,似乎還散發著凜凜幽光,隻遠遠望見便也覺得入迷。

山林深處流火漫天的蠱莊,滿地赤色染紅的雪地,火光沖天的光亮裡映照的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

那時燕落微沉著眼眸望著眼前景象,又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色,長髮垂落的陰影遮去了他眸中大半的神色,隻瞧見他呆愣著定在原地杵了許久,彷彿若有所思。

看不見的身後,那大院兒的矮牆上忽而隱隱約約冒出來三兩人影,鬼鬼祟祟地將手中毒箭悄然塞進了箭筒之中。

忽而口中猛然地一吹,箭頭於黑夜裡掠過一絲寒光,直愣地衝著那佇立雪中的身影極速刺去。

飛馳的風聲落進燕落敏銳的感知裡,他猛然間回身,可手中阮鹹卻剛好撞在身旁小蛇的身上一絆,晃了個神,而小蛇被碰得一摔,身形剛好落進了暗箭穿刺飛行的軌跡裡。

那時燕落也尚且未有多思考什麼,就隻下意識地伸手一擋……

飛箭劃破了厚實的衣袍,在那雪白的皮膚上留下一抹赤色。

小蛇看著一驚,但燕落隻淡漠著眼眸,朝著箭頭飛來的方向望瞭望,正瞧見幾人縱身躍下融入黑夜裡的身影。

冇想到竟然還是有餘下的,明明都逃過一劫了不隱姓埋名去苟活,竟然還要再回來做這一出,嗬……

那時燕落心裡這麼想著,既然看到了便也不能放走了罷。

於是妖力淺然與之間凝結,可運轉之間忽有一股熟悉的感覺猛然間襲來,一時間頭暈目眩,有陣刺痛錘擊心臟,異樣的感覺遊遍全身。

他是知道箭頭淬了毒的,隻是如今這普通人世間的毒早已對他起不了什麼作用,便也從不曾在意。

可這一次竟好巧不巧的,本身並不算猛烈的毒素於燕落身體裡四處遊走,原本應被悄然化解,卻在偶然間觸及到了那原本深埋在他體內的毒種,以此勾起了那壓抑許久的猛烈劇毒又開始躁動著發作。

痛,穿越了千百年了,到現在還依舊銘心刻骨著。

嘖……又來,偏偏在這個時候……

那時心臟的劇痛麻木著他的身體,也麻木著他的大腦愚鈍了思考,捂著自己胸膛的手略微顫抖,口間溢位黑沉的血色,眸光在淡漠間微微渙散。

眼前景緻重疊變換,好似見到了千年前那烈火焚天滅地的戰場,那一天妖族的旌旗蔽日,頭頂是被滾滾濃煙燻得黢黑的天空,腳下是被戰火燒成焦炭一般的土地,唯有戰士的眼眸被染得腥紅,陷入瘋狂不止的廝殺。

那時他也是就如現在這般,在苦痛之中掙紮著失去了意識的。

隻不過今日在越來越模糊的視線裡,好似望見了那小蛇緩緩靠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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