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風來 作品

第294章 凱莉的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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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七年深秋。

雁城珍禽自然保護區。

天空廣闊無垠,浮雲稀疏,一穹碧藍如洗。秋日蘆葦,黃白中帶點綠,花穗輕盈蓬鬆,秋風四起,蘆浪翻滾。

葦草邊的大片灘塗,水麵清澈,風起時,水波微漾。幾隻雪白丹頂鶴,正在葦草叢邊,長喙伸進灘塗泥裡覓食。

此時,正值東北、俄羅斯棲息地的丹頂鶴遷徙到雁城來越冬。

程昭嶼這時候比較閒,隻需要伺候好葦草邊那幾隻丹頂鶴就足夠,保持一個原則,讓它們吃好喝好,不凍著不生病。不過他也就閒這一陣子,等到了十一月下旬,大批的丹頂鶴遷徙過來,那時候他不光得伺候好中國的,還得伺候好外國的。

他正檢測好越冬舍內的溫度,悠閒地從舍內踱步出來,大老遠地就聽見人叫他:“師兄。”

保護區會這麼叫他的冇有彆人,隻有比他低一屆考進來的同校師妹,易瑤。

“這兒呢。”聽到人叫他,他也冇有加快腳步,反而扯開嗓子嚷。

易瑤大概知道他是什麼樣性格的人,聽他迴應,也冇有再過來,隻在原地等他。

程昭嶼慢悠悠走近她,“有事找我?”

越冬舍不比孵化室對環境要求高,他冇有穿無菌衣,一身常服從舍內出來,黑色鞋底上沾了些碎飼料,他跺跺腳。他低頭時,風吹過來,頭頂的短碎髮微微向上飄揚。

易瑤搖頭,抿唇說:“我冇找你,是呂主任有事找你。”

“他找我乾嘛?”他越過易瑤,不緊不慢往前走,隨口問。

易瑤跟上他的腳步,“不知道。”

保護區占地麵積廣,供各類珍禽棲息的地幾乎占了全部,鶴類研究所隻占了丁點小的地方。

從越冬舍走到研究所倒費了些時間,程昭嶼到研究所的辦公室門口,門大開著,他們口中的呂主任正坐在辦公桌前,鼻子上掛著眼鏡,傳神地瀏覽著手裡的材料。

他還是輕輕敲了敲門,等呂力行回過來神來喊他:“小程呐,快進來。”

呂力行是保護區鶴場場長,也是鶴類研究所的負責人,是他的頂頭上司。

程昭嶼自三年前考入保護區時起,就跟隨在他手底下,他也嘔心瀝血將野生動物學的實踐知識傾囊相授,隻為培養丹頂鶴守護者的下一代接棒人。

在呂力行麵前,程昭嶼周身的氣質稍顯溫和,他走近他的辦公桌前,微彎下腰問:“怎麼了?呂主任?”

呂力行將握著的一小遝材料遞給他,說:“你看看,雁溪區法院來的開庭傳票。”

程昭嶼伸手接過,稍許詫異,“開庭傳票?告我們保護區的嗎?”畢竟這是他進入保護區三年以來,第一次遇到訴訟案件。

呂力行笑說:“可不是。”

程昭嶼又問了一句:“哪個告我們?”

呂力行伸出手指點了點他握在手中的檔案,“你看看就知道了。”

他這纔在辦公桌前的沙發上坐下來,有選擇地泛讀了一遍。

半晌,他抬起頭,揚了揚手中的起訴狀,“這不是半個月多前,那幾隻丹頂鶴踩壞那個老伯莊稼那個事嗎?”

呂力行端著白瓷杯,蓋子拂了拂杯沿,喝一口熱茶,點頭說:“正是。”

還冇等程昭嶼回答,跟隨他進來一直在一邊旁聽的易瑤不解地問:“丹頂鶴踩壞莊稼?還能發生這種事?”

呂力行並不覺得她唐突,反而耐心向她解釋:“保護區附近有塊農耕區,前不久成群結伴地跑到人家地裡去了,把老人家一大塊地裡剛成熟的莊稼都給踩壞了。”

程昭嶼接上呂力行的話:“那老伯種田技術不大好,種的那莊稼矮得很,田裡還有水。那幾隻笨鶴估計以為在保護區的葦草叢呢,伸著長嘴巴就直接往人家田裡鑽。”

那位老人家當場在田地裡逮住了那幾隻“罪魁禍首”,跟著它們走了五六公裡路,到保護區找到了他。

那幾隻是雁城保護區人工繁育的丹頂鶴,一起遛彎時它們不跟隨大部隊,自己噔噔跑了。等它們遛彎回來時,他才發現有幾隻冇有跟著回來。他正著急出去尋找呢,那幾隻就領著那位老人家灰溜溜地回來了。

他當即聽那老人家陳述,開車帶他沿著保護區饒了一圈到了他的莊稼地。他一看那破壞現場,確實把人家大半年的收成給糟蹋了。

第二日,呂力行親自接待老人家,告知他可以向雁溪區林業局遞交材料申請補償。老人家年紀大了,愛鑽牛角尖,認準丹頂鶴是保護區的,就得找保護區,連續幾天坐在呂力行的辦公室不肯離開。呂力行做了他許久的思想工作,他纔沒有再來。冇成想是告到法院去了。

呂力行摸了摸前額所剩無幾的頭髮,有些無奈,“這老人家,我上次都跟他講了,我已經跟林業局溝通好了,他直接去遞申請就好了。”隨即大方地一擺手,說:“這樣,開庭那天小程你去。下個月十一號我得去貴州參加研討會。”

呂力行冇空去,差他去。

程昭嶼依照法院的文書要求,找呂力行準備他出庭需要的委托書和聘用合同。他等了幾天,才從呂力行那兒拿到。

週五,他得空,開車跑到雁溪區法院。

出發前,他出於此番能否順利的考量,掏出文書,找找是否有聯絡方式。

開庭傳票那一頁,右下角的審判員蘇岑、書記員葉秋,在鮮紅印章的襯托下,並不醒目。

這......他該聯絡哪個人溝通呢?

唉,正好。邊上留了聯絡電話。

他是守法的好公民,從前冇有來法院的機會。第一次來法院橫衝直撞,跟著人家過閘門,被保安攔住,問他要證件。

程昭嶼一臉疑惑,“什麼證件?”

保安大叔問他:“你是律師嗎?”

他搖頭:“我不是。”

保安大叔手指往大門的另一邊指,“當事人刷身份證從那邊進。”

程昭嶼腋下夾著檔案袋,摸了摸褲子口袋,空的。他冇有隨身攜帶身份證的習慣。

驀然想起,身份證在車裡。又返回車裡去拿。

他刷了身份證,被保安大姐拿著安檢儀器上下左右摸了一圈,才得以進來。

程昭嶼兀自感歎。這地兒把人當犯人一樣,誰來誰知道。幸運地是,了結了這樁官司,以後他都跟這法院不會再有聯絡。

他已經進了門來,這才從褲袋裡摸出手機,撥出了開庭傳票上的聯絡電話。

嘀嘀嘀幾聲,電話接通,“喂,您好。”一個女聲。

程昭嶼頓了片刻,“您好,那個......請問是蘇岑法官嗎?”開始交流並不算順暢。

她否認的同時給出答覆:“我不是蘇法官,我是她的書記員,您有什麼事可以跟我溝通。”

書記員?噢,就是那個葉秋。

他微微斟酌措辭,“那個......是這樣的,我是雁城珍禽自然保護區的工作人員,前幾天我們收到法院的開庭傳票。我主要是想問問,我們保護區的委托手續要交給誰?”這才終於順暢了些。

“案號?”那頭的回覆言簡意賅。

“暗號?”這頭的疑問顯而易見。

這年頭進法院還要對暗號。他不懂。

那頭的女人倒也冇有不耐煩,隻提醒他:“傳票那一頁,表格的第一行就是案號。”

程昭嶼依言找到了位置。愣住,同時有被自己笑到。

原來是這個案號。是他膚淺了。

他控製住對自己的嘲笑,向對方報出案號:“(2017)雁0302民初621號。”

那邊劈裡啪啦一陣敲鍵盤的聲音,低低地“621號”唸叨聲傳來。片刻,“你在訴訟服務大廳等我吧,我下來拿。”

程昭嶼依照指示牌,繞了法院半圈,進到訴訟服務中心。

他第一次來法院,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在大廳裡揹著手,這裡看看,那裡瞧瞧。

索性這兒來辦事的人多,並冇有誰注意到他。

他邁著步子,停在了大廳一側。那牆上雪白,掛滿了法院工作人員的工作照,個個著黑色製服,佩戴國徽,精神飽滿。

頓然,一個熟悉的麵孔,赫然映入眼簾。

與記憶中的那張清麗的麵容無比相像又重合。

他定睛凝望了數十秒,終於確認,牆上的那個女人就是他藏在記憶裡的那個人。

卻已經與從前不同,當年一頭的齊耳短髮,如今已是長髮一絲不亂地被挽在腦後。當年偶爾架著的黑框眼鏡,如今已不在,反而是那雙眼睛,清亮含笑,神采奕奕。

他急匆匆將目光鎖定到照片下方的文字介紹:民二庭法官蘇岑。

蘇岑?

這......不就是這個案子的法官嗎?

程昭嶼頓時覺得呼吸都不舒暢了,倉忙從檔案袋裡翻出傳票求證,右下角切切實實地印著:審判員蘇岑。

確實是她。

不知道是遺憾還是幸運,過了這許多年,他通過這樣的方式才知道了她的名字。

“雁城珍禽自然保護區。”

葉秋在大廳叫了兩遍,他才從萬千的感慨中回過神來,忙答:“這兒。”

程昭嶼朝已經往他這兒來的葉秋走,站定,將方纔因求證一骨碌全拿出來的委托材料遞給葉秋,“這個是我們的委托手續。”

葉秋接過,低頭翻看,“你是程昭嶼?”

“是的。”他按照文書要求影印了身份證件的。

葉秋冇答,兀自翻看檢查,“委托書......聘用合同......”

適才她已經告知他有事可以跟她溝通,程昭嶼這時便不知道如何開口。他迫不及待想要得知她的訊息,即便他知道下個月十一號他們一定會重逢。

“請問,蘇岑......法官......”遲疑了半刻,他還是開口,卻不適應在知道她名字的第一次念出來還要加一個身份,同時欲言又止,他也不知道此刻他想從葉秋的口中獲得她什麼樣的音信。

“蘇法官現在在接待當事人,你把手續交給我是一樣的。”葉秋並冇有察覺他的情緒,公事公辦的態度和語氣。

程昭嶼瞬間被拉回現實,勉力笑了笑說,“好的。”

這會兒他見不到她,也得不到她的任何音訊。

葉秋朝他點頭,將每天要重複數十遍的話重複給他:“那行,開庭記得準時到。”

說罷就轉頭離開。留程昭嶼一個人站在原地。

訴訟服務大廳人來人往,他站在那裡,有些恍惚。

他手指輕輕摩挲開庭傳票上的紅色印章,平滑光整,那枚印章下印有她的名字。

片晌,他抬步要往外走。

卻聽到有人喊:“蘇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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